陈百富第二天带着施工队来到民宿的时候,叶华已经走了。
当年,这个民宿本就是奔着高级会所去建的,设计讲究,用的都是好料。陈百富的施工队只要修修补补,一并将软装换成现在时髦的,就大功告成。
开工没半天,那两个被陈百富丢过啤酒罐的男人跑来了。
他俩一个劲的给陈百富作揖:“富哥,富哥,您停停手,这一片白爷不让动。”
“你们不是联防队的?”陈百富停下手中的事瞪着这两人。
“您看,咱名义上是联防队的,您也知道,咱都得听白爷的。”两男子巴望着陈百富能让步。
“白爷守着他的白塘村就好,这民宿关他屁事。这里早就押给文哥。”陈百富提高些嗓门,显得非常生气。
“这民宿是他侄子弄的,后来小白楼被端了,他跑路去南洋了不是。”两男子娓娓道来其中缘由。
陈百富恶狠狠地朝这两男人撸起袖子:“叫白爷来,我等着。”
两男子一看这阵仗,明显哆嗦起来。
“滚。”陈百富冲他们吼。
两男子连滚带爬的逃得无影无踪。
陈百富立刻命令,民宿铁门加固,外围院墙加上铁丝网,每人发一把强光手电,一根“T”字管,还准备一桶汽油。
一切准备就绪后,他打电话给林虎。
林虎接了电话,仔细听过陈百富的叙述。
林虎:“我是经侦,尽量克制,等警察过来。”
陈百富:“与其等你渡我一程,不如我自渡,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就看命了。”
太阳落山时分,民宿外来了一辆卡车和一辆工程车,那辆卡车上站满了人,每个人手里都擒着一根钢管。
民宿的铁门“哗”的一声关上,一辆满载水泥的小货车从里面把铁门顶上。
铁门外的人都下了车,他们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,到后来,他们都跑起来。冲到铁门前,先用钢管护住肩膀,接着个人的冲力纷纷转向铁门,铁门丝毫没动。他们见铁门被彻底顶死,就在铁门前举起钢管,猛力砸门。铁门用钢板加固过,他们砸好一阵,铁门仍然没松动的迹象,只是在钢板上留下无数道浅坑和划痕。
他们后退,闪出一条路,那辆工程车缓缓地冲着铁门开来,越开越快。
铁门顶上,缓缓地流出一股液体,他们闻出来,是汽油。
液体倒尽,在铁门外散成扇形的一大滩,这时,一只点着的打火机从铁门里抛出来,打火机落地的一刹那,铁门外一片灼热的火海。
工程车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,一头撞向铁门。就在此时,铁门两侧的墙上,十几把强光手电向工程车驾驶室聚焦,逼得工程车司机根本睁不开眼,工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但还是一头栽进火海,恐惧的热浪迅速扑向驾驶室。工程车司机终于破防,赶忙把工程车倒车,挣扎着退出火海后,从驾驶室跳出,拼命地往后方逃。
司机逃去的方向,一大片警车的警灯从远处亮起,警车围拢过来。他们慌忙丢下手中的钢管,想跑,但无路可逃。
公安和消防都到了。门前的火势被消防迅速控制。门外的被一个个铐起,带走。
不一会儿,铁门打开,陈百富像个没事人样,信马由缰的走出来。
林虎看到陈百富,几步上前吼道:“你都他妈的干了些什么?”
陈百富下意识的一缩脖,没躲开,只好摸摸头,不无玩味的笑笑。
陈百富:“牛肉火锅吃腻了,想烤牛肉,来的人太多,不够分,我吓得都躲起来了。”
林虎一把揪起陈百富的领子,小声问:“人呢?”
陈百富努了努嘴,正朝向刚才那个逃跑的司机。
“老实点,跟我走。”林虎一把将陈百富铐上。
林虎向同事使了个眼神,同事们心领神会,将那个司机单独带上一辆警车。
警局办公室里,特意煮上一锅牛肉火锅,刑侦队长郭清、林虎和陈百富围坐。
郭清:“今晚辛苦陈总,耽误你的夜宵,这里给你补上。”
陈百富赶忙作揖:“不敢不敢,你们有事吩咐就是,小民尽力。”
林虎:“你这边吃,吃完就可以走了。”
“那我吃不完,是不是就走不了了。”陈百富小心地看向林虎。
林虎:“不会,就这么点汤汤水水的,还不够给你塞牙缝。只是,咱们边吃边聊,也就吃完聊完了。”
陈百富:“好的,好的,我尽量多说,警民同心,警民同心。”
林虎:“你是怎么知道那司机和水库里尸体有关?”
陈百富:“我下面的人看见。”
林虎:“后来呢?”
陈百富:“听说,都是听说。这你就要去问问老白。那市场里面,他比我熟,我只是隔岸观火罢了。”
林虎打断:“我看你是借刀杀人。”
陈百富脸色有些不悦。
郭清打圆场:“吃,牛肉要煮老了。”
陈百富和林虎都操起筷子,同时伸进锅里,不一会,他俩夹起同一块牛耳,但彼此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。
林虎笑,笑的很豪放,陈百富笑,笑的很霸气。
末了,林虎松了筷子。
公安系统的老人都认识老白。
五金建材市场那片,一直属于白塘村。改革开放前,白塘村以每逢夏日的连天白莲闻名一方。那里的人都姓白,老白自改革开放后接过村书记一职,深耕白塘村已有二十余年,终于让白塘村家家有别墅、开豪车。但也正因为如此,他和白塘村在公安和海关那里挂上了号。的确,相比于其他地方,白塘村来钱实在来得太容易。
老白知道这是作孽,平时保持的颇为低调。他奉行一条,绝不开庙门,庙小也是庙,但一不小心开庙门,大水搞不好要冲了小庙的。所以在小白楼被端的那些雷电交加、风雨飘摇的日子里,白塘村好歹能明哲保身以求多福。小白楼案之后的很短时间里,白塘村很快的弥补上小白楼的市场缺口,走私货和假货的生意在台面下的南方行业内声名鹊起。
可是,老白这些日子悔的肠子都青。也许是老白老糊涂,白塘村的手竟然鬼使神差的伸到庙外张牙舞爪。
老白接到电话,市公安局南湖分局长刘平请他喝茶,茶叶刘平带,地点老白定。
湖心楼顶楼仅摆设一套茶桌,是阳荣市各界相会密谈的好去处。
老白和刘平对面而坐。老白亲自点茶,给刘平奉上。
“白爷,我还记得,二十年前,我躲进白塘村,是您救了我。” 刘平干了杯中的茶。
“记得,记得。”老白笑着,脸上的皱纹交错纵横,显得几分沧桑几分安详。
老白:“那时候,你是刑警,为了破案,你当卧底,意外暴露身份,被那帮人一路追杀,你躲到村里的妈祖庙,我看你当时血都快流干了。”
刘平:“这些年,我一直在想,如果那天我真血流干了,是不是本市这些年的治安环境会更好。”
老白:“哪里的话。没有你这股清流,上次整个公安系统就都沦陷了。”
老白抬了抬眼,又给刘平奉上一杯茶。
刘平点点头:“白爷,我欠你条命,我希望用我的方式还你。”
“啊。”老白抬起头,和刘平的目光对视。
老白半开玩笑:“不至于,不至于,我都是要入土的人了,怎么着,你还要给我续命不成。”
“白爷,听我句劝,该收手了。当断则断。白壤村总不能永远灯下黑吧。”刘平一脸的真诚。
老白低头,思索许久。
老白:“给我点时间,在我入土前,这个恶人我来当。”
老白抬起头,看着刘平:“我确实年纪大了,把他们都当自己的孩子。要是当年,这帮祸秧子早被我活埋了。”
刘平很感慨:“白爷,您功德无量。”
“那就这样吧。”老白起身,给刘平微微欠身,径直走下湖心楼。
午夜,白塘村村委办公室里,那两男人浑身颤抖的跪在老白面前。
“说吧,这事情怎么来,怎么了。”老白怒目横眉。
“大伯公,您吩咐。”两男人低着头,指望能有条地缝钻进去,好寻条活路。
老白:“你们先说说,这事情怎么来。”
一男子:“大伯公,是陈百富。这妥妥的是黑吃黑。”
“啊呸。”老白气的摔了茶杯,他站起,一手指着两男人,踱着步子。
老白:“明明是你们贪,坏了规矩。”
好一阵,老白坐回到椅子上。
老白:“继续说,怎么就死人了?”
另一男子:“是小越南,陈百富让他吞的我们货,我们去找他要货,就打起来了,一下下手重了,就砸死了。本来想先藏在水库里,等过几天走船,就丢海里的,么想到警察就来了。”
老白操起桌上的茶壶,向两男人扔去,茶壶碎片和滚烫的茶水在他们身上四散开去。
老白:“后来呢?怎么就和那天杀的民宿扯上了?”
“您之前跟跑路的白老六答应过的,他跑路了后,那里您亲自照看,谁也不能动,谁动就灭谁。”两男人哆哆嗦嗦成了一团。
老白听了,连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,他想直接挖个坑,把这两货立刻活埋。
“行吧,这事情,怎么了。”老白压了压心中的熊熊烈火。
“大伯公,大伯公,你咋说咱们就咋办。”两男人吓得在地上连连磕头。
老白:“打死人、打架,前前后后都有你们吧。”
两男人异口同声:“是。我们都在。”
“那你们去自首吧。我会找张律师,你们怎么说都听张律师的,记住,说错就没机会了。”老白一甩袖子,下面的人就把两男子拖走了。
破天荒的,老白请许文喝茶,茶叶许文带,地点老白定。
还是湖心楼顶楼,老白和许文相对而坐。
许文亲自点茶,给老白奉上一杯。
“都说,许队才是南湖区的区长。”老白喝着茶,开篇给许文将了一军。
“我一个瘸子,顶不了天,立不了地,啥也不是。”许文干笑且自嘲。
老白一摆手:“不绕弯子,白塘村准备一年左右的时间退出私货生意,你做好接收的准备。”
许文不动声色:“我就一个公司小老板,您说的我不懂,也不参合。”
老白:“咱们不打哑谜。今天是我通知你,不是和你商量。但你去和他们说,别再对白壤村动歪心思,否则我要给市政府挂满白灯笼。”
许文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:“您的话,我听不懂。老爷子,喝茶,喝茶。”
老白又喝了一杯许文奉上的茶,起身,直接走下湖心楼。
许文得意的自斟自饮了一杯,在顶楼看着老白的车开远,自在的走下楼去。
老白回到白塘村,白思翰迎上来,问:“大伯,都谈妥了?”
“谈妥。”老白难得摆出胜券在握的手势。
老白:“你那边都安排的怎么样?”
白思翰轻轻地关上村委会办公室的门。
白思翰:“安排好了。反正这个坏了规矩,是要处理掉的,跟家里人都说妥,按照咱们的要求办。”
湖心楼后没几天,许文接到海关关长马明川的电话,他被要求立刻去一趟马明川那里。
许文知道,马明川是从不轻易直接联系他的。如此上赶着联系他,只能说明,围绕白塘村的作局让上面知道并生气了。
海关关长办公室里,马明川自顾自的泡茶,对许文的到来视若无睹。
“团长。”许文熟络的喊起马明川退伍转业前的职务。
马明川曾是许文当兵时所在团的团长。许文因腿伤提前退伍转业,在老家的县里派出所当户籍警。马明川颇为记得许文这个拼命三郎,要不是许文当年冒死侦查发现越南兵的炮兵火力点,他这个团肯定要被打的取消番号。他转业后搭上顺风车,一路走到海关关长的职位,为增加亲信人手,他把许文调到阳荣市,特地安排他到油水最好的岗位,而后让许文独立经营公司。
他有心栽培许文,但没想到的是,许文这些年的壮大,竟然擅自把主意打到白壤村,再由他这么搞下去,要坏了上面的大事。
马明川冷冷的问:“你说,白塘村退出,你能多赚多少?”
许文:“报告团长,按我的计算,白塘村的走私废金属和二手设备生意,每年2000万净利上下。明年开始,我这边每年能多出2000万的进项。”
马明川摇摇头,失望的盯着许文。
许文害了怕,坐直:“请团长训话。”
马明川好一阵沉默。
马明川:“你只是个收保护费的,没做过走私,不懂这行的规矩。白塘村退出,你一分钱也赚不到。”
马明川:“老白只是退出,又没把货源和下游交给你,没了白塘村,货家从其他地方的私人码头上货就是,你连根毛都摸不到。这边倒被你弄的少了一份干股。”
许文不得不承认,老白这条老狐狸,这一局简直把他算计死了,而且他这下真是上下不讨好、里外不是人。
马明川站起,冷冷地看着许文:“那点走私货能赚多少钱?重要的是白塘村那块地搞商业开发。现在好了,老白缩起来当乌龟,如果等他把白塘村洗白了,要弄白塘村的地,就比登天还难。你知道市里面盯那块地盯了多久吗,这样损失会有多大吗?”
许文听得人都麻了,这下是捅了天大的篓子,搞不好他要被他们直接丢下海。
许文慌忙站起检讨:“团长,我错了,我恳请处罚,我更希望能立功赎罪。”
马明川摆摆手:“你那个叫陈百富的吧,靠得住吗?靠得住的话,就再和他商量商量。之前这些吹灯拔蜡的事情都是有他的份的,就让他继续吧。”
“是,团长放心,这次我一定做好。”许文向马明川行了个举手礼。
马明川并未再理会许文,由他自行离去。
午夜,陈百富正在民宿庭院里煮着牛肉火锅。许文开车到民宿大门口。
许文下车,阴沉着脸向陈百富走过去。
陈百富看出许文脸色不对,但并未有所行动,等许文走到他桌对面坐下,陈百富给许文打开一听啤酒,递上。
许文接过啤酒,喝一大口。
许文:“这里还要多久完工?”
陈百富:“如果不是闹事耽误了工期,我估计三周就好了。”
许文:“上面发话,我们被老白耍了。”
陈百富:“怎么个耍法?”
许文:“日后我们一批私货也拿不到,还坏了明哥的干股。”
陈百富:“不是这个。”
许文:“那是哪个?”
“白塘村的地。”陈百富自信的笑笑。
许文难以置信的看着陈百富,陈百富的算计让许文认定这家伙日后绝非善类,如果不是还用的上陈百富,许文真想现在就掐死陈百富以绝自己的后患。
“那你怎么想?”许文不动声色。
“环保。”陈百富压低声音。
许文:“怎么说?”
陈百富尽量凑近许文:“他们只是不作走私生意,但是后端的加工、提炼还是能继续做的,和走私、销赃没关系,合法但绝对不环保。只要白塘村的这些工厂发生重大环保事故,白塘村就必须整体搬迁进行全面土地修复,土地就空出来了。”
“快吃,快吃,牛肉熟了。”许文岔开话题,陈百富这番算计让许文倒吸一口凉气。
两人一口牛肉一口啤酒的吃起来,不一会儿,两人都冒了汗。
“要是她在就好了。”陈百富看向许文,一脸坏笑。
许文也坏笑起来:“你想睡她?”
“不敢,不敢,那可是文哥的女人。”陈百富被许文的话吓得呛了一口啤酒。
“等她带回来了,你先挑个。”许文夹起一块牛肉,慢慢的喂进自己嘴里。
“这挺好,这挺好,我要两个,上半夜一个,下半夜一个。”陈百富摇头晃脑的兴奋起来。
许文突然板起脸:“只能一个,其他的你绝不能碰。”
陈百富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,但很快调整情绪:“说着玩的,华姐的女人,都是要做大事的女人,我一个都不能碰。”
远处模糊的警车灯让他两不约而同的看向民宿外。一辆警车开到民宿大门外,下车的其中一个警察他两都认得,是赵磊。
赵磊走进民宿庭院,他两站起,赵磊看向陈百富:“陈百富,你工地上刚才死了人,现在要你配合我们回公安局调查。”